博弈阿姆河——解析中亚与阿富汗的共同安全利益

事实已经证明,美国在阿富汗并不是一个好的建设者,但破坏稳定比建设和平容易得多。当阿姆河的浪花溅起,中亚、西亚乃至中东都将受到扰动,围绕该地区安全问题展开的博弈值得进一步密切关注。

博弈阿姆河——解析中亚与阿富汗的共同安全利益
本文刊发于《环球财经》2023年1月刊,作者:史文龙

阿姆河是中亚最大的内陆河,发源于帕米尔东南部,向西北依次流经塔吉克斯坦、阿富汗、乌兹别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四个国家,基本上可以算是阿富汗与中亚的界河。2021年8月美军撤出阿富汗以后,塔利班掌握了中央政权。但是,在阿姆河畔,围绕阿富汗北部控制权的争夺一直没有停歇。一方面,是执政的塔利班与北方联盟等反抗势力之间的斗争;另一方面,是塔利班、伊斯兰国和其他恐怖组织之间的争夺战。阿姆河畔的爆炸声不时响起,阿富汗北部能否安定下来,关乎中亚国家的安全问题,也是该地区地缘政治格局的重要变量。

阿富汗民族矛盾与“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ISKP)”的崛起

据外媒报道,2022年12月12日下午,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一家中国人开设的酒店遭到“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下文简称ISKP)袭击。阿富汗临时政府发言人在社交媒体发布消息称,三名恐怖分子均被击毙,没有外国人在袭击中死亡。过去几年里,ISKP频频制造大新闻。该组织成立于2015年,主要针对阿富汗政客和政府部门、美国和北约部队、阿富汗安全部队、苏菲派穆斯林和宗教少数派(包括什叶派穆斯林和锡克教徒)开展袭击。仅在2019年,该组织的恐怖活动就造成2973人死亡或受伤。2021年8月塔利班取得阿富汗政权后,ISKP将之视为主要对手,指责塔利班放弃圣战战场,企图与西方世界谈判达成和平协议,是一个“叛教组织”。随后,ISKP将其活动范围扩大到阿富汗几乎所有34个省份,在2021年10月制造多起针对清真寺的袭击。其中在昆都士州的袭击造成100人死亡,150人受伤;在坎大哈塔利班控制地区的袭击造成62人死亡,68人受伤。

进入2022年,ISKP依然十分活跃。2022年4月21日,该组织在距乌兹别克斯坦边境约60公里的马扎里沙里夫和距塔吉克斯坦边境约50公里的昆都士市同时对什叶派清真寺发动袭击,近80人遇难。2022年4月18日,ISKP在互联网上发布了一段视频,声称视频中的武装人员正从阿富汗边境城镇海拉顿向乌兹别克斯坦发动火箭袭击。尽管塔利班当局和乌兹别克斯坦政府双双否认这一说法,但塔利班副发言人萨曼加尼(Inamullah Samangani)在随后的采访中证实,一群ISKP 武装分子确实从海拉顿向乌兹别克斯坦边境方向发射了“两三枚火箭”,但强调这些火箭没有穿过边境线。

自重新掌权以来,塔利班一再向中亚各国政府保证,他们不会允许阿富汗领土被极端组织用来袭击邻国。萨曼加尼在谈到ISKP火箭袭击时重申了这一承诺,但极端组织瞄准乌兹别克斯坦的火箭弹在阿富汗领土升空,却为不争的事实。如果阿富汗希望与中亚邻国保持友好关系,北部的稳定至关重要。然而,以普什图民族为主的塔利班发现很难控制这个其他民族占主导的地区。

ISKP之所以在阿富汗北部站稳脚跟,与塔利班未能妥善处理民族矛盾密切相关。2016年,出身乌兹别克族的塔利班军官西克马特(Qari Hekmat)认为自己因少数民族身份被上级错误处罚,一气之下转投“伊斯兰国”,他招募了大量对普什图族不满的乌兹别克族武装人员,在阿富汗北部的朱兹詹省(Jowzjan)建立大本营,与塔利班和美军支持的阿富汗政府军同时作战,势力范围扩张至邻近的法里亚布省。2018年4月西克马特被杀,西方媒体将之视为反恐战争的重大胜利,但ISKP很快任命了新的地区负责人,并继续招兵买马。

塔利班重新掌权几周后,有关普什图族军人将土库曼人和乌兹别克人赶出家园的视频和报道开始在阿富汗北部传播,引起这些民族的强烈不满,ISKP从中找到了新的发展机会。2022年1月,塔利班逮捕了法里亚布省乌兹别克族军事指挥官阿莱姆(Makhdum Alem)。阿莱姆原本是塔利班的盟友,外国军队在阿富汗的最后几个月里,他说服当地长老在政治上支持塔利班,但局势稳定后,塔利班却以涉嫌参与绑架为由逮捕了他。阿莱姆的被捕引发了法里亚布省乌兹别克族人口的反抗,当地民众用武力赶走了塔利班驻军,并与后者的增援部队对峙了四天,通过谈判才达成停火协议。

几乎在同一时间,颇具影响力的塔吉克族领导人瓦基尔(Qori Wakil)也被塔利班逮捕,导致阿富汗北部的塔吉克族居民与塔利班关系恶化。有报道称,ISKP已经开始在当地塔吉克族中招募新兵。事实上,早在2014年,就有一些塔吉克斯坦公民前往叙利亚和伊拉克加入“伊斯兰国”。该组织的“战争部长”哈利莫夫(Gulmurod Khalimov)就是塔吉克人,曾是塔吉克斯坦内政部精锐部队(OMON)的上校。据报道,哈利莫夫在2017年被杀,但关于他还活着的传说一直持续到今天,也激励着那些对塔利班不满的塔吉克人不断投身极端组织。

近期有报道称,ISKP以塔吉克语和乌兹别克语印制发布了很多招聘和宣传材料,这些宣传强调塔利班是一个不尊重阿富汗北部少数民族文化和传统的“普什图化”运动,并指责乌兹别克斯坦与塔利班合作,甚至公开谈论推翻乌兹别克斯坦政府。如果 ISKP成功在阿富汗北部当地的塔吉克和乌兹别克人口中招到大量新兵,不仅将对塔利班政权造成很大威胁,也是中亚邻国的心头大患。

中亚国家的另一关切:阿富汗北部的“IMU系”组织

除了ISKP,中亚各国政府也很关心阿富汗北部的塔利班“盟友”——乌兹别克斯坦伊斯兰运动 (IMU)及其衍生出来的武装力量。1992~1997年的塔吉克内战中,一批乌兹别克志愿者前往邻国,支援当地的伊斯兰反对派。1997年战争结束后,塔吉克政府要求反对派在1999年夏天之前解除武装,使得这些外国战士沦为非法组织。1999年2月16日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发生爆炸事件后,乌兹别克斯坦政府发起镇压行动,很多极端分子逃往塔吉克斯坦,与依然坚守在那里的乌兹别克斯坦武装人员会合,组建了最初的IMU,并宣布他们的目标是推翻乌兹别克斯坦政府。

由于在塔吉克斯坦不受欢迎,IMU于1999 年夏天入侵吉尔吉斯斯坦南部,后来又反攻乌兹别克斯坦东部。在吉尔吉斯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的压力下,塔吉克政府开始驱逐IMU人员,就在这时,阿富汗塔利班伸出援手,在该国北部为IMU组织建立了庇护所。塔利班有理由帮助IMU,因为当时乌兹别克斯坦政府是它的敌人,IMU运动分散了乌兹别克斯坦对阿富汗的注意力,令塔利班承受的压力大为减轻。

“9·11”事件后,美国于2001年11月对阿富汗北部展开轰炸,IMU损失惨重,被迫化整为零,衍生出不同分支。大批成员逃往巴基斯坦,由宣誓效忠伊斯兰国的乌斯曼·加齐(Usman Ghazi)领导,并声称在那里策划了2014年6月的卡拉奇机场袭击事件。那起事件后,巴基斯坦军方对部落地区的IMU武装分子发起了行动,后者又逃回阿富汗。一部分人加入“安萨鲁拉·贾马特”(Jamaat Ansarullah)组织,该组织声称对2010年9月塔吉克北部城市苦盏发生的自杀式炸弹袭击事件负责;另一些人则与阿富汗东北部的塔利班部队一起作战。

成立于2005年的伊斯兰圣战联盟(IJU)是另一个IMU衍生组织。该组织据信仍然活跃在阿富汗北部,并与塔利班结盟,旨在推翻乌兹别克斯坦政府,但最近几年没有发动过袭击。“伊玛目布哈里组织”(Katibat Imam al-Bukhari)也是IMU的衍生品,于2011年在阿富汗-巴基斯坦边境地区创建,其许多成员于2014年前往叙利亚,与基地组织相关的“努斯拉阵线”(Jabhat al-Nusrah)并肩作战。然而,到2016年,该组织大部分成员已经回到阿富汗北部,据信在与土库曼斯坦接壤的法里亚布省和朱兹詹省活动。

中亚各国对塔利班政权的复杂态度

自2021年8月以来,对塔利班的再次掌权,中亚各国政府态度复杂。这五个国家都曾为美国在阿富汗的反恐战争提供帮助,美军一度驻扎在吉尔吉斯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法国军队短暂使用了塔吉克斯坦杜尚别机场的一部分,于今看来,中亚五国似乎“有愧于”塔利班。不过,在国际政治中没有永恒的朋友或敌人。现在,中亚五国中除塔吉克斯坦外,都转变了对塔利班的态度。

塔利班掌权后,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迅速派出官方代表团前往喀布尔会见新政权成员。2021年9月17日在杜尚别举行的上海合作组织峰会上,时隔塔利班占领喀布尔仅一个月,乌兹别克斯坦总统米尔济约耶夫呼吁解冻外国银行中被冻结的阿富汗资产。乌兹别克斯坦在第一时间重新开放了与阿富汗的铁尔梅兹过境点,第一批货物于2021年9月1日进入阿富汗。此后,塔利班代表和乌兹别克斯坦官员在铁尔梅兹举行了多次会晤,讨论海关法规和其他边境问题。2021年12月,乌兹别克斯坦派出技术人员帮助维修马扎里沙里夫机场的设备,使其在2022年3月底恢复运营。

中亚邻国拿出了实实在在的诚意。阿富汗的电力供应73%来自进口,在进口电量中,近60%的电力来自乌兹别克斯坦,17%来自土库曼斯坦,4%来自塔吉克斯坦。即使在塔利班表态可能无法支付电费的情况下,三国也接受了这一点,继续向阿富汗输电。乌兹别克斯坦、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代表在2022年2月初达成了从马扎里沙里夫至白沙瓦铁路项目的路线图。这条铁路的建设将把乌兹别克斯坦与阿拉伯海的巴基斯坦港口连接起来,打开中亚和印度洋之间理想的南北贸易路线,作为“一带一路”倡议的一部分,通过乌兹别克斯坦到阿富汗的铁路线将连接到中国。现在,一条南北货运线对中亚尤为重要,因为通过俄罗斯通往欧洲的路线因欧洲国家因对乌克兰的战争而对俄罗斯实施的制裁而变得复杂,一条新的南方贸易路线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中亚西部贸易路线的部分损失。

在中亚五国中,塔吉克斯坦是一个例外,并未主动向塔利班示好。20世纪90年代塔利班第一次掌握阿富汗政权时,中亚五国领导人中只有塔吉克斯坦总统拉赫蒙(Emomali Rahmon)至今仍在任上。拉赫蒙政府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帮助阿富汗塔吉克族军事领袖马苏德(Tajik Ahmad Shah Massoud)抵抗塔利班,这一历史过节很难化解。拉赫蒙曾向塔利班的死敌拉巴尼(Burhanuddin Rabbani)和马苏德颁奖。前阿富汗总统加尼(Mohammad Ashraf Ghani)政府的最后一位阿富汗驻塔吉克斯坦大使阿格巴尔(MohammadZahir Aghbar)至今仍在大使馆,偶尔获准公开谈论前政府军士兵对塔利班统治的持续抵抗。塔利班重新掌权后,塔吉克政府在两国边境加强了部队部署,还进行了一系列军事演习,包括与俄罗斯和乌兹别克斯坦军队的联合军事演习。

自1991年独立以来,中亚各国政府一直在应对阿富汗不断变化的政治格局。考虑到阿富汗北部最近日益不稳定的局势,为了中亚的安全和向南扩大贸易的希望,目前最好的做法似乎是支持塔利班,希望他们能够更紧密地控制阿富汗北部,不仅要阻止ISKP进一步扩张,也希望其挟制IMU等对中亚政府心存敌意的“盟友”。然而,如果塔利班无法制止阿富汗北部的暴力事件,亦或某个组织成功地从阿富汗领土对中亚邻国发动袭击,甚至越过边境进入另一个国家实施恐怖袭击,这就可能会改变中亚政府对阿富汗和塔利班的政策。

美国重返中亚令地区局势更加扑朔迷离

尽管从阿富汗撤军,但美国并不打算放弃在该地区的影响力。2022年,随着俄乌冲突爆发,美国在中亚动作频频。2022年8月10~20日,美国召集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坦、乌兹别克斯坦、蒙古、巴基斯坦等国举行“区域-2022”联合军事演习。负责演习组织的美军中央司令部表示,该演习旨在加强地区安全与稳定,以及应对“恐怖主义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威胁”。美国利用了俄罗斯忙于俄乌冲突无暇顾及中亚的战略空档期,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美军重返中亚的战略图谋。

2022年9月2日,美国国会众议院代表团访问哈萨克斯坦并同总统托卡耶夫10进行了友好会谈。托卡耶夫还向美国国会议员们介绍了哈正在实施的改革和他刚发表的国情咨文的主要内容。9月3日,隶属于美国空军的重型运输机降落在哈萨克斯坦首都努尔苏丹机场。9月29日,美国通知中亚五国,要求遵照美国的指导对俄罗斯实施制裁。美国制裁政策协调员表示,正在与中亚五国合作提供替代选择,包括物理替代路线(绕过俄罗斯将其产品运输到世界市场),以及运用其他方式来对中亚进行投资。华盛顿认为其中亚政策的目标是将该地区的经济与俄罗斯的经济脱钩。

2022年10月,美国军事代表团抵达吉尔吉斯斯坦访问,吉国防部长副部长会见了代表团成员。之后代表团去了吉塔冲突的巴特肯地区,还举办了一些大型活动。美国军事代表团的到访,让吉国朝野有些震惊。许多吉国国会代表非常担忧,认为此举让邻国塔吉克斯坦变得更加敏感,也会刺激俄罗斯,有可能失去俄罗斯及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对吉尔吉斯斯坦的信任。

在阿富汗北部局势仍不稳定、中亚安全或将因此受到威胁的情况下,美国的介入难免令各国紧张。事实已经证明,美国在阿富汗并不是一个好的建设者,但破坏稳定比建设和平容易得多。当阿姆河的浪花溅起,中亚、西亚乃至中东都将受到扰动,围绕该地区安全问题展开的博弈值得进一步密切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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