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矿工——专访长沙矿冶研究院教授、“最美科技工作者”提名人陈雯

保障我国的资源安全刻不容缓。长沙矿冶研究院教授级高级工程师、中国金属学会选矿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稀土学会地质矿山选矿专业委员会副主任、中国钒钛联盟地(质)采(矿)选(矿)专业委员会主任陈雯,看上去一位柔弱纤细的女科学家,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35年了。

《环球财经》和陈雯的对话,就从她在提升国内铁矿资源自给率之路上的耕耘开始。

永远的矿工——专访长沙矿冶研究院教授、“最美科技工作者”提名人陈雯

据《中国冶金报》8月10日报道,中国海关总署7月底最新数据显示,2021年1~7月,中国进口铁矿砂及其精矿6.5亿吨,同比减少1.5%;进口均价却同比增长78.6美元/吨,至172.4美元/吨,呈现量减价增的态势。中国铁矿石价格指数(CIOPI)显示,5月12日,62%品位直接进口铁矿石价格创历史新高,达到230.59美元/吨。之后价格虽有所下降,但仍保持200美元/吨以上的绝对高位运行。7月下旬,钢协统计的重点钢企粗钢旬度日均产量今年以来首次同比下降,进口铁矿石价格也随之进入下行阶段。截至8月9日,62%直接进口铁矿石价格达到164.84美元/吨,已跌至年初低点,大宗商品保供稳价的政策效果正在显现。

在过去的20年里,中国在全球铁矿石贸易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却没有定价权,只能眼睁睁看着铁矿石价格疯涨这一现实,一直让国人焦虑。2021年7月29日,中钢协会长沈彬表示,“十四五”时期,钢铁行业要增强资源保障能力;将消除不利于铁矿资源开发的政策性障碍,加快国内铁矿资源开发,提升国内铁矿资源自给率。

保障我国的资源安全刻不容缓。长沙矿冶研究院教授级高级工程师、中国金属学会选矿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稀土学会地质矿山选矿专业委员会副主任、中国钒钛联盟地(质)采(矿)选(矿)专业委员会主任陈雯,看上去一位柔弱纤细的女科学家,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35年了。

《环球财经》和陈雯的对话,就从她在提升国内铁矿资源自给率之路上的耕耘开始。

黑色风暴

 《环球财经》:我们还记得,2000年左右,因为国产铁矿石质量差,影响炼铁效益,正好国家放开了海外购矿的政策,国内钢铁企业纷纷采购海外矿石,国内许多矿山面临全面关停,您跟随您的导师余永富院士一道,掀起了“提铁降硅”学术浪潮,最终保障了国内铁矿资源自给率。您能详细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陈雯:在当时“产矿不如买矿”的思潮席卷全国的背景下,我们国家的钢老大——鞍钢集团旗下几家大矿山都面临全面关停,更别说那些中小矿山企业了。我的导师余永富院士认为,如果任凭这种思潮蔓延,后果不仅是几十万矿工下岗失去工作,还有可能导致整个铁矿石生产链全线崩溃。于是他提出“铁前成本”一起算,不能单纯以铁品位评价铁矿石质量,而要“铁、硅、铝”三元素一起评价等学术思想。他主动联系当时鞍钢集团董事长刘玠院士,得到他的支持后在鞍钢率先开展提高国产铁精矿质量工作,这就是曾在中国选矿界掀起过很大“黑色风暴”的“提铁降硅”学术浪潮。

当时为了挽救铁矿企业,不管人家请不请他,余老师都主动联系去各大钢铁公司和大型铁矿山讲学。作为余老师的学术秘书和科研团队的课题组长,我一方面要日夜协助余老师做材料,一方面要根据他的学术思想安排团队开展相应的基础研究,工艺技术、装备和药剂等技术研发。还要带队伍去矿山企业做成果转化。这样下来,每天都是睡不够的模样。经常是连续工作24小时快要支撑不住了,余老师就发给我两片西洋参含片,说含在嘴里还可以再坚持半天……在他的带领下,在全国选矿领域科研人员和矿山企业的共同努力下,用了十年时间,使国产铁精矿平均品位从62%左右提高到67.5%以上。P、S、Zn、K、Na降到0.1%以下,SiO2 降到 4%左右,使占我国铁矿储量总量一半以上的鞍山式铁矿选矿技术水平、装备水平和铁精矿质量均达到世界领先水平。产品也因此从滞销变成了畅销,矿山不仅没有关停,还变成了企业的香饽饽。

我认为这项工作的重要性,不仅是保住了几十万矿山企业工人的饭碗,更重要的是稳住了“国内、国外两种资源、两个市场”方针中的国内市场。我想不仅是我,还有全国所有选矿领域的科技人员、企业领导和员工,都会因我们共同努力保住了今天“钢铁粮食”供给的半壁江山而自豪。

《环球财经》:感谢您的导师和您的付出。刚才您用“黑色风暴”来形容,是指引起过很大的争论吗?风暴过后是彩虹,在这场学术争论过后,您收获了属于您的“彩虹”吗?

陈雯:讲实在的,现在回头想想还有点后怕。要是余老师当时没有那么忧国忧民地到处呼吁,全国铁矿山真的全面关停,后果不堪设想。在当前形势下,咱们这个行业一旦被制裁,美国的十国矿业联盟澳大利亚、巴西不卖给我们铁矿,而我们自己的矿山早就关停的话,且不说搞建设的钢铁来源于哪里,就是造枪造炮造船舰的钢铁也没有原料啊,到时候你去求谁呀?!……当然在整个提铁降硅活动过程中,余老师是思想者,我只是具体实施者之一。取得这种全国性成果,是全行业科技工作者和矿山企业技术人员和技术工人共同努力的结果。这是咱矿业界的自豪。

我真正的自豪源于一些小矿山。这些矿山因为产品质量不过关,产品没有人要而关停,我去帮他们做提升铁精矿质量的工作,让选矿厂恢复生产了,矿工有了工资和奖金,娃娃读书也有学费了。每每看着矿山工人以及周边村民因为矿山获救而生活得到改善时,我内心里充满了喜悦。

有一家乡镇企业,特别穷,村民凑钱让我帮他们开发一个矿,说他们钱太少了,可能我会觉得不值得为他们做。还说,如果陈教授帮助我们弄出了矿,把矿产资源盘活了,村民们一定会为陈教授立碑,感恩陈教授。我说你们可千万别做这种让我折寿的事,但请放心,我会努力帮你们。讲真的,看到最贫穷山区的老百姓因为我们的工作而有饭吃、有衣穿,这能给我带来最直观的自豪感。

激活呆矿

 《环球财经》:我国是钢铁大国,但不是钢铁强国,与铁矿石原料量少质差不无关系吧。您是如何通过技术攻坚,克服呆矿的呢?

陈雯:我和团队的主要工作就是让几十亿吨被认为是呆矿的复杂难选矿得以开发利用,为我国近200亿吨复杂难选矿的高效低耗开发利用奠定技术基础。

我国铁矿资源有“贫”“细”“杂”的特点,必须选矿加工才能用。不像澳大利亚,他们很多矿挖出来做些简单的破碎、筛分就能用,还能卖个好价钱。而我们国内的矿石在某些地方其生产成本是国外的四倍,这就是我们在市场上竞争不过他们的原因。但是我仔细分析了国内外铁矿情况,如果我们倡导用高质量铁精粉,老外的矿只要一选,成本就会高于我们,比如澳大利亚矿,要把他们的矿提到67.5%以上,必须通过磨细,先丢掉1/3的劣质矿,选矿成本再加上人工成本、环境成本,他们的市场竞争力立刻就减弱了。现在他们凭低品位矿可以进来赚够了我们的钱,挤压了国产铁矿的市场,还把大量垃圾留在国内。我自豪的是,我一直努力帮助国内正在生产的企业降低成本,提升质量,同时在国家项目和企业支持下,解决制约复杂难选铁矿大规模低成本开发的技术难题,让其得以开发利用。

铁精矿降硫磷是世界性选矿难题,尤其是降低以磁黄铁矿形式存在的硫更是难上加难。很多学者在实验室都做得可以,但是一上工业就不行了。主要原因是磁黄铁矿易泥化、易氧化的特点在粗放的工业生产中被放大很多,加上复杂矿浆体系下各种溶出离子的干扰,几乎是束手无策。但我们团队在工业生产中解决了这些问题,在国内,成功将与磁黄铁矿共生的磁铁矿中的硫降到0.1%以下,在南美甚至降到0.02%以下。

陕西大西沟菱铁矿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我国惟一上亿吨的典型菱铁矿矿床,储量3.2亿吨。其中菱铁矿2/3左右,褐铁矿1/3弱,少量磁铁矿。这类矿最主要的选矿方法是先焙烧将菱铁矿、褐铁矿变成好选的磁铁矿再分选,但成熟应用的竖炉焙烧方法,因为有透气性等要求,只能烧块矿,占总量30%~40%的粉矿没法利用,而且因为烧的矿块粒度大、粗细不均匀存在过烧和欠烧的问题,这就会导致资源利用率低、回收率低。如果用回转窑烧,则又存在结圈等问题导致生产不能顺行。往往是烧一天停几天,成本高得吓人,无法支撑。

我们这个行业的无数前辈,可以说是穷其一生致力于要解决这个问题,但遗憾的是没能实现工业投产。我在单位老一辈科学家的工作基础上,采用回转窑代替竖炉在现场干了大半年完成了工业试验,通过合理构建回转窑内还原焙烧的温度场、气氛场和气流场,解决了制约其工业生产的卡脖子问题,让沉睡40多年的矿山得以开发利用,建成了国内第一条采用煤基回转窑磁化焙烧—磁选—浮选流程连续稳定生产的生产厂,这是全球首次实现菱铁矿、褐铁矿大规模工业生产。采用回转窑磁化焙烧虽然解决了难选铁矿磁化焙烧工业应用的问题,但该技术对技术工人操作水平要求太高,仍然不够理想,于是又开展闪速(也叫流态化焙烧、悬浮焙烧),解决了大型化、易操作、节能等问题,及相关辅助系统研究,回转窑从不能工业顺行到能顺利生产,花了一代人近50年时间,闪速焙烧是导师余永富院士提出的学术思想,我是具体干活的。导师带着我们去研制能实现悬浮焙烧的设备,先是间断投料的,然后到连续,规模从每次投料十几克,到几公斤,125公斤/小时,500公斤/小时,到5万吨/年,在逐渐放大过程中去模拟优化装置,提高热交换效率,研制辅助设备,这样从基础理论研究,设备模拟到逐级放大过程中的优化到工业应用,历时16年,于2016年在湖北黄梅建成了年处理量60万吨的生产厂。该项目获得2017年中国钢铁工业协会、中国金属学会冶金科技进步一等奖,成果鉴定意见是“难选弱磁性铁矿石闪速(流态化悬浮)磁化焙烧成套技术具有突出的原始创新性,技术指标高、生产成本低,为国内外首创。整体技术达到国际领先水平。

与当时在生产的竖炉焙烧相比,资源利用率提高30%~40%,回收率提高20个百分点以上,能耗降低30%,为我国200多亿吨复杂难选铁矿的高效利用奠定了技术基础。

《环球财经》:由于我国矿山质量参差不齐,不同矿的技术解决路径不同,这方面的工作量对您来说是巨大的。

陈雯:的确如此,再举一个很自豪的例子。山西岚县袁家村铁矿储量14亿吨,与前面十年提铁降硅解决的磁赤铁矿选矿问题相比,这里最大的难点就是与铁伴生的含铁硅酸盐矿物绿泥石,角闪石等含量多。这些含铁硅酸盐矿物的物理化学性质和铁矿物极其相近,在选矿过程中始终跟铁走,导致低品位难以达到质量要求。我和本单位及矿山企业科研团队一起,用了八年的时间,在基础研发方面,从微观层面深入剖析影响质量的绿泥石等脉石矿物的微观结构,定义其分子式。针对矿物结构和晶格缺陷,研发浮选药剂的突破点,和国外专家一起进行浮选动力学研究,提升浮选速度等。在技术开发方面,开发出高效选矿装备、浮选药剂和水处理药剂。在工程实践方面,解决十多种不同矿样配矿问题,超大型装备的安全稳定问题,高浊度尾矿废水全部回用等工程问题,使一个曾被定义为呆矿、同行科技人员研究了50多年未能利用的一个微细粒矿得以开发利用。

《环球财经》:这是您在国内实现的,在国外的案例有吗?

陈雯:那就说说咱们首钢秘鲁铁矿的事吧。首钢秘鲁铁矿收购于1992年,是我国海外买矿最成功的案例之一。自该矿收购之日起,长沙矿冶研究院就持续不断地开展该矿的选矿试验研究工作。支撑了首钢秘铁年产1000万t铁精矿和选铁尾矿800万t/a综合回收铜铅锌金属选矿厂的建设。

随着矿山开采范围的扩展,矿体中出现了与磁铁矿物理化学性质极其相近的磁黄铁矿,且逐年增加,导致铁精矿中硫含量不断升高(0.2%~0.25%),尤其是锌含量超标。这个锌一超标,销售就难了。为解决锌、硫杂质超标的问题,我带领团队从矿石本征特点研究入手,发现首钢秘铁的铁精矿深度降锌、硫及铜铅锌高效富集与分离存在的技术瓶颈主要为:一、锌、硫载体矿物种类多、嵌布粒度极细,其矿物表面金属质点暴露概率小,被亲水性物质与水化膜罩盖,导致捕收剂难以与矿物表面的这些活性金属质点作用;二、锌、硫载体矿物的深度活化和海水中高浓度钾钠钙镁离子,对矿物可浮性及捕收剂性能产生了“钝化效应”,导致伴生铜铅锌难以高效富集与分离;三、浮选过程中加入的药剂使得尾矿中大量微细颗粒因同性电荷排斥作用大而具有较大稳定性,导致选矿废水采用常规技术净化处理效果不理想。

首先,我们开发了多活化功能耦合协同的锌硫矿物广谱活化剂CYA-29,开发了极细粒锌、硫载体矿物同步活化技术,解决了铁精矿深度除杂技术等难题,获得了TFe 72.29%、S 0.017%、Zn 0.014%、SiO 0.5%的高纯铁精矿。这些内容既是实际难题的克服,其实也是技术上甚至学术上的进步。

其次,我们开发了海水体系下铜铅锌同步浮选、异步失活-选择性抑制浮选技术,研发了CYZ-10耐盐抑制剂,解决了选铁尾矿中铜铅锌的富集与分离难题,其所得铜精矿品位为Cu 20%、铜回收率68%,锌精矿品位Zn 40%、锌回收率67%。

第三,研发了CYH有机聚合物混凝剂,实现了高浊度选矿废水快速澄清净化,选矿废水全部回用。杜绝了环境污染。

这种靠技术的创造性引领在海外投资开矿,获得高质量产品挣钱并产生很好的环保效益,有助于改善中国以出品低端原料和劣质产品挣资源钱、挣劳动力辛苦钱的“国际形象”。

《环球财经》:铁矿的除杂是个世界性的难题,很多国家在这方面都束手无策,而您的团队在解决这个难题上已取得了很多宝贵的经验。

陈雯:严谨地说,应该是铁精矿的深度除杂,确实是个世界性的难题。从高锌高硫原生磁铁矿中生产杂质锌含量低于0.015%的高纯铁精矿,目前国内外还没有相应的工程应用先例。还是以秘鲁铁矿为例,该项目研究之前,国内外研究机构针对该项目的研究均未取得突破性进展。多家国外公司对该矿脱硫、脱锌工作开展了研究,均未能达到产品质量要求,德国IMC公司曾对14#矿体高硫高锌矿石的研究,获得铁精矿品位TFe 71.22%、Zn 0.039%、S 0.125%的指标,是多家国外机构中的最好指标。长沙矿冶研究院采用锌硫载体矿物同步活化浮选的技术,获得铁精矿TFe 72.29%、S 0.017%、Zn 0.014%、SiO 0.5%的指标,接近酸浸获得的指标(品位TFe 72.21%、 Zn 0.013%、 S 0.012%)。满足日本神户钢铁公司和新日铁钢铁公司对超纯铁精矿质量的要求。

2021年1月,中国金属学会主持对该成果召开了科技成果评价(鉴定)会,评价委员会专家一致认为:“项目整体技术达到国际领先水平”。

“科研人员死在一线,就像士兵死在战场上一样光荣”

《环球财经》:35年的工作中,记忆最深刻的事是什么?

陈雯:应该是2004年2月要去陕西大西沟做工业试验,当时我正重病中,但企业工作要推进,必须马上开展试验工作,余老师已经72岁了,不可能再去一线干工程。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我因病去不了,那么那个项目就会因为没有人主持工作而搁浅。

医生告诉我当时的情形无论如何不能出院,更不能去外地出差,否则非常危险。我就把医生对我说的话原原本本对余老师说了,你知道余老师怎么回答我的吗?唉,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他那样的科学家思维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算了,不说了,觉得影响我老师的形象,怕说出来人家认为他是何等的不近人情。(笑)

《环球财经》:那您话都说这个份上了,不说人家也会猜呀。(笑)

陈雯:余老师说,“可是你现在还没有死啊,一个科研人员死在科研一线,就像一个士兵死在战场上一样光荣你说是不是?”就这样,我办了出院手续,由学生帮忙提着一箱打吊针的药,带着团队去了大西沟铁矿(大笑)。

大西沟铁矿在陕西一个很偏远、很贫穷的山村附近,周围没有什么看起来像经过了现代文明淘洗过的东西,甚至没有一个能买菜的市场。生活很是困难,就是那种有钱也买不到东西的困难,您知道吧。刚去的那两个月,我手抖写不了字,每天白天一边在几根竹竿和塑料彩条布搭的棚子里,用两条板凳和一条竹板搭成的“床”上打吊针;一边指导工人把一条旧水泥窑改成可以烧铁矿的回转窑,晚上就给当地的技术工人讲磁化焙烧原理、操作方法、技术路线等。这么煎熬了两个多月,慢慢地手才能写字了。这日子真是一个艰难啊!烧铁矿的窑炉改造好以后,就开始做条件试验,人很辛苦,很疲劳。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在生产一线调整技术参数。在睡觉的几个小时内,常常因为突然停电被电话叫醒,我就匆忙从住处赶到山上,指导技术工人在自然降温的过程中缓慢盘回转窑直到炉内物料慢慢冷却,以避免炉子损坏。有时忙完手电筒也没有电了,工人们还要在山上守设备,我就只有摸黑往回走。有一次在回去休息的途中,因为手电筒没电了,不小心摔倒滚下了山坡。当时我一人坐在黑漆漆的树林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就这样,一干就是半年多,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过来的。

当时,在回转窑内温度、燃烧器结构和燃料品质粒度等调整工作的过程中,修改设备,解决了一系列工程问题,构建了合理气氛场、温度场和气流场,并成功地完成了工业试验。这事让我们感到几个月的辛苦没有白费,同时,也因此培养了一批技术工人和技术管理干部。更主要的是,我们的研究成果被作为设计依据,建成年处理量90万吨的生产线,成为实现回转窑磁化焙烧的首次工业应用,其技术水平是“国内首创,国际领先”。

《环球财经》:听说因为您年轻,又是女性,在西北帮助企业解决困难时,人家流露出对你的怀疑情绪,有这事吗?

陈雯:有的,这事发生在2000年,甘肃柳园有个从铁精矿中降硫项目,您知道铁精矿脱硫是世界性选矿难题。该公司找了很多单位寻求合作,也找了不少的专家,都没有做成功。也不知道是经什么人介绍,该公司找到了我们单位。我接受任务后,夜以继日地做了两个多月的调查和研究,并没有理出头绪来。就一边找资料一边去请教我们单位曾在前苏联读博士专门研究这方面工作的老前辈,拜他们为师,并从基础原理上剖析磁黄铁矿易氧化、易泥化的原理和抑制其氧化、泥化的方法。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开发出了适宜的工艺技术和分选药剂,终于取得了很好的实验室结果。于是,我和我的团队信心满满地去到企业生产一线。因为这事太难了,对方期待去帮他们解决问题的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老专家,结果看到来者是个年龄30出头且瘦弱的女子时,表情特别失望。本来社会上一般是不问女性年龄的,但他们坚持要问我多大。为了减少他们的失望,我只好谎称自己45岁。(笑)

这个项目我连续工作四个月没有回家,在现场用当地的水验证在长沙做的结果,在工业生产中解决磁黄铁矿易泥化、易氧化等问题。在那四个月中,我每天早上5点到晚上12点都在生产车间工作,实在累得不行了就去办公室的住处睡一觉。期间分析人员把每两个小时取一次样的生产结果从门缝里塞进来,我每天一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结果。如果昨晚睡前安排实施的技术条件下运行所得的结果是好的,那天早上就能吃得下一碗稀饭,一个馒头;如果结果是不如人意的,当天早餐就会剩下一大半。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份傻气与执着,在生产工人中,我的威信还是很高的。业内人知道,因为浮选过程需要连续稳定,因此至少要培养四个技术工人“三班倒”。为了培养出合格的技术工人,我采取“我做他们看”“和他们一起做”“他们做我看”这三步走,人也就带出来了。最有意思的是,因为操作浮选还是需要灵感的。我实在找不到培养苗子的时候,硬生生把他们公司下属三产服务公司一个歌厅的钢琴师培养成了一名浮选工。他们领导一开始不放人,我说你们做出决定前先想一下,是一年挣2000万重要,还是挣20万重要。哈哈!就这样我们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实现了将富含磁黄铁矿的铁精矿中硫脱除到0.1%以下,将一个因硫含量高、产品卖不出去而关停了的选矿厂恢复了生产。工人不下岗了,有了工资还有奖金了,企业每年也盈利1000多万元。最后这个科研成果在我国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多个矿山得到了推广和应用。国内除了我们团队,至今也没有人能在生产中将这类矿的硫脱到0.1%以下。

《环球财经》:现在您被被中宣部、中国科学院等六部门推荐参评“最美科技工作者”,并在全国宣传推广你们的事迹。还恨导师当时对你的要求太严苛了吗?(笑)

陈雯:唉,在那么一种情景下,内心里也不是没有问过自己的:这样干值吗?现在,过去了多年,我真是觉得值了。在我们国家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都需要有人付出。刚才说到导师对我的要求,表现的是他严肃的一面,同时这也是作为一个科学家在他们眼中对于工作的执着和对于晚辈的要求,他们的骨子里就是这些:国家需要你,你当然就应该服从国家要求,就应该服从工作要求。我讲这些故事,实际上是对老师的感恩。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他老人家在各方面对我的严格要求,我能不能在这条战线做出点成绩来,那真的是不好说。今天也是借助于这次采访,向他老人家表达我的敬意。

“一切工业始于矿业”

 《环球财经》:如果不是因为了解您,别说企业了,就连我都很难相信一名女性几十年如一日做着这么艰苦的工作。听说目前矿业领域的大学生,毕业十年后从事本专业的人数不到10%。

陈雯:我想这和我的母校东北大学在我四年学习中将专业自豪感深深烙入我的脑海中相关,我1982年到东北大学采矿系矿物加工专业学习,从入学到毕业,老师们除了传授专业知识,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培养学生的专业自豪感。老师们经常讲“一切工业始于矿业”,钢铁是一切工业的基础,我读书的时候,东北大学是矿业领域最有名的学校,老师常跟学生们讲,钢铁是国民经济发展中不可缺少的基础性、结构性材料,是工业的骨架,国家要从一个农业大国向工业大国迈进,首先就要炼更多的钢,炼好钢,而每冶炼一吨钢需要1.6吨~1.7吨铁矿石原料,我们选矿专业,为炼钢铁提供更多、更好的铁矿石原料,就是在支撑整个工业的基础,大学四年,我的每一个笔记本的首页都端正地写着“一切工业始于矿业”,我觉得是这种专业自豪感让我坚持在这条路上走了35个春秋。

《环球财经》:您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了长沙矿冶研究院,一直干到现在。

陈雯:是啊,要感谢自己非常幸运,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这样一个在选矿专业领域国际领先的单位。解放初期,苏联有20多个专家在这里工作过,从东欧留学回来的学者也有几十个,曾经中国选矿界的“三驾马车”都在这个单位,中国铁矿选矿史上每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也都是这个单位创造的。我在这里受到了严格的科研训练,无论是科学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专业基础理论的加强,还是生产实践方面的培训,都有着难以忘却的记忆。尤其是我刚毕业时,单位为了引导科技人员服务于一线生产,制定各种激励和考核措施,促进科研人员为企业服务,以寻求把单位的技术优势和企业的资源优势结合,转化为经济优势,这种环境造就了一大批基础理论扎实、技术水平过硬,生产实践丰富的科技人员。我一来到这个单位,就受到行业名人的指导,得到系统专业训练。更幸运的是,我多次被安排到很多国家项目团队去生产一线工作。比如我院曾获全国十大科技成果奖的内蒙白云鄂博项目,我就参与其中。白云鄂博是我国五大矿产资源基地之首,稀土、铌等关键战略矿产储量世界第一,世界上20多个国家和几乎国内所有的研究单位都参加过该矿多金属资源利用的研究。我国主要国家领导人都亲自关心过这个矿山的开发利用。曾经国务院副总理方毅还当过白云鄂博资源利用攻关小组组长。

余永富院士带领队伍在内蒙包钢做工业试验期间,才大学毕业的我,连续三年被安排去选矿场当科研助理。我们国家钢老大鞍钢的几个选矿厂,技术工人操作水平都是最高的,我毕业几年后,因为参加张泾生教授负责的齐大山、东鞍山选矿试验也被安排过去当科研助理。张泾生教授是我国著名选矿专家,他主持完成的齐大山、东鞍山选矿研究成果,被作为设计依据建成我国当时最大的选矿厂——调军台选矿厂,他发明的弱磁—强磁—反浮选流程已经成为我国磁赤混合铁矿选矿的经典流程沿用至今。我也很有幸在他领导下被安排到一线去向我国最优秀的磨矿、浮选作业八级操作工学习设备操作,这样,我工作的前10年,跟着非常有影响力的大项目、在国内顶尖的科学家指导下在选矿厂和一线最优秀的操作工人学习工作的时间加起来就有三年多,这是其他科研人员很少有的机会。

归纳起来,我很幸运,在百年冶金名校东北大学读书和在铁矿领域全球领先的科研单位受到国际一流的专家指导,在参加工作初期被安排到矿山生产一线向工人师傅学习等经历,为我今后从事基础理论研究、技术和产品开发及成果转化建立了强力支撑。

我的导师余永富院士是中国工程院第一批院士,他没有当过领导,完全是在生产一线干出来的院士,他严格、严谨、严密的科研精神和对待生产企业超级负责任的态度对我影响很大,他说“知识是基础,勤奋是途径,兴趣是动力,创新是生命”。他教导我说,我们是做应用技术研究的科研单位,所有的科研选题都要来源于企业的实际需求。真正“把科研成果写在祖国大地上”。确实我们院几十年来就是这么做的。导师对我影响最深的几句话我一直铭记于心,什么时候都会拿出来照照自己。

一是实验室工作花费不大,要有发散性思维,要敢于异想天开,不要怕失败。从0~1的原创技术是很难的,立项10个有一个成功就不错了。

二是要耐得住寂寞。创新性技术要走到工业应用的路很长,有的甚至几十年都不能实现,在从实验室到工业生产的途中,最难迈过的门槛就是从实验室到工业放大的过程,中间隔着一个死亡谷。我们国家科研成果转化率低,就是因为迈不过这个死亡谷。所以一定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三是在实践中一定要与工人同学习、同吃、同住、同劳动。导师自己就是这么做的,也一直要求弟子这么做。

四是要珍惜资源,永争上游,以矿山企业的利益最大化为工作目标,永远做得比企业期望的还要好。

《环球财经》:与您那时相比,现在的年轻人幸运的是多了选择的机会,但不幸的可能也在于此。采矿、选矿、炼铁这些行业,不是今天的年轻人热衷的行业。别说坚持了,连把这些专业作为大学教育的起点来考虑的年轻人都已越来越少。

陈雯:是的,您之所言确实是个问题。选矿专业是一个艰苦的传统行业,像中医一样需要经验和传承。但随着社会发展和工业化进程出现两个问题,一是人员往生物、计算机等领域流动,就像农民不愿意种粮食向工业界流动一样。加上独生子女政策导致青年一代人口减少,劳动力饥荒是显而易见的。这是一个方面的问题。

另外一个方面,选矿发展几十年,能解决的问题已基本解决了,不能解决的问题,难度太大都成了卡脖子问题,这事谁愿意来领衔承办?谁愿意卡脖子的问题砸在自己的手上?

第三方面的问题是,国家经济发展需要金属,但获取金属必须采矿,采矿带来的环境问题确实又不容易忽视。你说这事怎么弄?恐怕得有国家层面的考量与平衡。

《环球财经》:您的建议呢?

陈雯:解决问题的方法也就是未来发展的方向。我认为,首先是要加强爱国主义教育,让每一个新生代的人知道钢铁行业于国家的强盛是件多么重要的事,一定要把优秀的人才吸引到钢铁冶金界来。其次,加强基础理论的研究,加强学科交叉融合。将现代工具应用于传统领域,建设智慧矿山,用机器人代替工人并提高劳动力水平。第三,关于开矿会带来环境影响问题,决不能因噎废食,因有污染就不开矿,国家怎么发展?要绿水青山也要金山银山,只要解决好并不矛盾。具体办法是加强尾矿综合利用,把能利用的都利用之后,尽量尾矿土壤化,不仅金属、建材是资源,其实土地更是资源。把尾矿中可利用资源用尽以后将其余细粒尾矿土壤化,让其回归大自然是行之有效的方法。(文/《环球财经》编委 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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